先師韓星垣先生之制人功夫
葉希聖
拳學新編:「應敵要訣,千言萬語,不外乎制人而不制於人。」這是拳學之至高境界。達到此境界的功夫,不外乎三個「一」:
(一)「一擊必殺」。這是「擊打力」,如郭雲深先生之「半步崩拳」或「意拳正軌」所說的「打人如拔草」。
(二)「一碰即出」。這是「崩彈力」,如「習拳一得」所說的「一面鼓,一面盪,週身無點不彈簧。」亦即「意拳正軌」註釋之「含有彈簧之崩力」。
(三)「一觸即發」。這是「驚抖力」,「萇氏武技書」說:「夢裡著驚,無意燃火,不見有人,那知有我」!其附註說:「觸著即發」。王老(薌齋老先生
)在其「意拳正軌」亦說:「任敵千差萬異,一驚而即敗之」。不過,驚力經常都伴有彈力的,而意拳本來就是「綜合勁力」。
意拳有句老話:「打人容易發人難,發人容易控人難」。可以想見,前面說過的「打」、「發」功夫以外,還有更高一層次的「控」人功夫。「打」、「發」、「控」、「控打」、和「控發」都屬於「制人而不制於人」的範疇。
說到「制人」功夫,先師韓星垣先生 (註) 憑著他一身深厚之意拳功力;精湛之實戰功夫,一生縱橫於格鬥場上,戰績輝煌,書不勝書,前輩均能耳熟能詳。這且不表,免得有招搖之嫌,且亦可存忠厚。或許有人會問:「他的功夫究竟去到什麼境界」?在這裡套用幾位前輩的說話以作回應-
王斌奎先生見證地說:「他真了不起!誰要跟他比兵器,他就跟誰比兵器;誰要跟他比拳,他就跟誰比拳 ..........」。
姚宗勛先生更加讚嘆 (因為姚先生最崇拜的某某人也為先師所挫 ) 說:「他的功力是頂尖兒的」。「他從來沒人怕,就是怕王先生」。
以上是涂行健同門拜會兩前輩時所聽說的話。王老在京定居前的一眾弟子中,現今資歷最深,碩果僅存,堪稱意拳大老,我視之為「意拳寶庫」的韓星橋(樵)先生(先師胞兄)曾對我說:「他
(先師) 是意拳第一把手,他走了以後,再找不到第二人。」胞兄對弟弟如此抬舉,真是泱泱風度,謙謙君子,令人拜服!
回頭說說「制人功夫」的要素,基本以渾圓爭力為核心。剛柔方圓、鬆緊虛實、單雙輕重、鼓盪順逆、動靜開合、橫豎高低、斜正吞吐、起伏脹縮、遒放爭歛、推抱兜墜、鑽裹翻擰、提頓伸縮、伸筋縮骨......種種的矛盾重重,參互錯綜而轉化統一。更運動身形、步法,也即是重心變換,路線轉移,使角度對敵準確,然後形之於主軸
(人身之上下)螺旋;帶動斜面三角的肩架螺旋;小臂(節段)亦同步螺旋,帶著拳 (掌 ) 直奔眼前中線。亦可掌腕捲擰,形成多一個三角螺旋。王老說:「力之為用,其變化不外乎剛柔方圓,斜面螺旋」。此外,「手耍身子;身子耍手;身手互耍」,之意拳原理更應辯證地去運用,不可執著一方。當中理應明白作用力與反作用力之巧妙互用。失衡與爭衡所產生之斷勁效應。弄清楚「移點」、「黏點」、「滑點」與「脫點」之要緊關係。活用「兩點一線、一生兩死、逢角
(節)生力」。之工匠口訣。間架具體要「形變力不變」,一如按壓彈簧或皮球,要有形變反彈之力。掌握意拳間架與結構 (力學)之優點。本領地使力量爆發之脈衝期極度縮短。形意拳訣說:「拳打三節不見形」。我個人認為掌打六節(亦可說十七節)不見形,理由是手指原來有三節,節節生力。
王老說:「意達指尖前」。又說:「甲欲透骨而入髓」。更說:「指端力透電」。「力感如透電」。「著敵似電急」。可見指節與指尖對武力之重要性。能發人者,彈指間事耳!先師教導我們說:「肩撐肘橫,大臂不動小臂動、力在指尖中」。這是巧妙地運用人體槓杆,完全符合人體運動力學的單臂槓杆原理。特別是「固定端」與「運動端」的盡善盡用,因而發揮出其優越性,且也非一般意拳同道所共有。
王老說:「為什麼有此一動」?
而今我問:「有否如下之動」?
(一) 伸筋縮骨。(為了方便閱讀和理解,本段文字是彙集散見於各篇論著的句子,稍作堆砌並加簡短解說)。意拳正軌說:「力生於骨而連於筋、筋長力大、骨重筋靈、筋伸骨要縮、骨靈則勁實」。「筋伸骨要縮」?其義難明,因為一塊骨頭怎能會縮?不過,拳學新編卻教你明白:「筋伸則骨節縮,骨靈則力實」。原來,骨縮或縮骨之骨,指的是骨節。對於骨節縮之運用,拳學新編說的明白:「力之外發,手、肘、肩、胯全身關節,骨縮筋伸」。意拳正軌亦說:「縮骨而出,放勁而落,縮即發也,放(發)亦即縮」。再看拳學新編:「臨敵發力,縮骨而出,如弓之反弦,魚之發刺」。再對照意拳正軌:「骨重如弓背,筋伸似弓弦」。可以想見「伸筋縮骨」是發力重要之一環。所謂「如弓之反弦」和「骨重如弓背」主要指的是脊骨,亦即武界所說的腰脊發力的地方是也。至於如「魚之發刺」及「筋伸似弓弦」合併指的是「發手」。至於脊骨之對拉拔長及縮短,意拳正軌亦有論及:「高則揚其身而身若有增長之意,低則縮其身而身若有躦捉之形」。此動之關鍵在於「脫肩頓膊」,跪頂坐靠而為之。在「拔臂助長」之訓練中可以求得。
(二) 「鼓盪」:亦是發力重要之一環。在「一面鼓,一面盪」之動作過程中,能夠發出彈簧之崩力。記得我在「意味集」裡面以「不得了」為題,寫了如下一小段文字:「渾圓爭力不得了,鼓盪爆發了不得,若然爭力得不了,結果還是不了得」。說實在話,你若沒有渾圓爭力,就等於洩了氣的皮球;若然你具備了渾圓爭力,你就相當於充足氣的皮球,四面八方就爭得起來,如此平衡均整之力,就叫做渾圓爭力。運動鼓盪去引爆渾圓爭力,就叫做渾圓爆發力。可惜的是,一般習意拳的人,鼓盪不分,有盪無鼓,甚至盪亦不行,又怎能「鼓盪爆發」!這好比以「推」為「發」,甚至以局部之手力去「推」,又怎能望能「發」人!
(三) 「渾圓爭力」(兼談「挺拔」):要求得「渾圓爭力」,就必須先求得王老所提的身體「上下相引」之力;要求得「上下相引」之力,就必須從「頭」做起(包括頸項)。這就是說,要使頭項「挺拔」起來。先師授拳時刻強調「挺拔」之重要性,因沒有「挺拔」,「上下相引」之力就無法連通,爭力自然無從談起。所以「首領」之名,恰如其份(意思謂以頭領起上下之力也)。
那末,隨便抬起頭來就是「挺拔」了?那也未必,因為「挺拔」不在形態而在意力。「虛靈挺拔」是王老經常提及的。他晚年所著的「養生樁漫談」仍一如既往的清淅地教導我們說:「永遠保持意力,不斷虛靈挺拔」。所以,我個人認為:「上下相引」乃「渾圓爭力」之支柱,而「挺拔」則是「上下相引」之領導。當掌握到「挺拔」之後,「上下相引」之力乃成,不過,要達至全身四肢百骸之「渾圓爭力」,則非手有伸筋之力不可。意拳正軌說:「伸筋腕項,則渾身之筋絡皆開展」。這就是意拳同道常說的手足四腕和頸項,為五個脖子。又說:「四腕挺勁力自實」。這亦是先師同樣強調的「手要帶上勁」,「力在指尖中」的伸筋力。至於肢體之間之空間,例如:手與頭頸;手與腰胯.......之爭力,則須通過「爭力線」用神意使之「靈通」起來。如此有形之肢體藉「伸筋力」「連通」,和無形之「爭力線」藉神意「靈通」,才是神、形、意、力合一之「渾圓爭力」。不過,肢體之伸筋力亦是神意之所為。至於剛才說過的「爭力線」,可以「假借」求之。王老:「假借無窮意」,又說:「無窮假借無窮象」,但是,「精神須切實」,才可「由抽象到實際」。如是,「爭力線」才有實感。王薌齋談拳學要義說:「虛無假借而求實當」。習拳一得亦說:「要在內外均整力合一,由虛空尋有力之真實,拳之道要,一大半在抽象中求實際」。上面講了一大堆有關「渾圓爭力」和「爭力線」的文字,其實都是自己身體四肢百骸之渾圓爭力。若要求「內外均整力合一」,則非依循王老所提的「在空氣中游泳」求之不可。王老說:「離開己身,無物可求;執著己身,永無是處」。換句話說:「先求自我爭力,再求物我爭力」。那就是了。
關於「伸筋縮骨」、「鼓盪」、「渾圓爭力」、「挺拔」.........
我們都有一套特定的訓練法。
先師的打法是積極進取的,主要以「打破硬進」,出手不回,以步打人;其次,退也是打,反側也是打,斜進豎打.......其打、發也、無廢料,無虛架花招,出手便是處、直截了當,清脆俐落。打手中,「顧即是打,打即是顧」,亦有不顧而打(不招不架,就是一下),控打更是一絕!
先師時刻訓導我們:「應敵時要「你打你的,我打我的。」「不要以己之長就人之短,亦不要以己之短就人之長」。技擊本來就是「損人利己」的。與人較量時,在「武德」而言,應讓則讓;但在己身有危難之時,就要有「敢死精神」,不出手則巳,一出手就抱有與敵偕亡之心,不可存九死一生之想。
前面說過「以步打人」,倒想起先師之靈活摩擦步法,略似「打人如走路」,有王老所說的「單重之妙」,步幅可大可小,可遠可近;步速可疾可徐;路線隨意轉移,不受空間限制,簡直是「神龍游空」,「四維空間」任我縱橫。
我曾向先師問此步法,「為什麼有此一動」?先師答曰:「留有餘地也」。很有意思的留有餘地「步」-- 這話是我說的。
嘗見先師讓學員連續擊頭,只見他利用「挺拔」領勁,運用輕靈活潑的摩擦步法,一一避過學員的來拳,學員休想觸著他頭臉。這正是:「一羽不能加,蠅蟲不能落」。
「跑不了」,是一句經常掛在先師唇邊的慣用語。凡與先師搭手,將接未觸之時(留意此時),即時有「離心」之感覺(注意此機),這正是被他打出去的時機。有時侯,手是搭上了,但是發覺自已的力量用不上去,兼且全身動彈不得。更有時侯,手搭上之後,已身重心立即被其控制,前後左右都站不住腳,無所依靠。上面說的是「搭手」功夫(亦即推手之始終)。若言「斷手」,則無「招式」可言,「渾圓爭力」就是「招式」,「招式」之打發,即是「渾圓爭力」之爆發。茲舉一例以示之:「假設對方出右拳直向我的胸部擊來,我即順應來勢出左手(或右手)接上彼右拳之力(這是很關鍵性的),對方隨即驚覺自已的右拳欲進不能,欲退不得,已身同時失去平衡,亟需借助我之左手以求穩定;滿以為我的左手是「扶手棍」,卻原來我的左手是「�命藤」,說時遲,那時快,對方己被我打出,服服貼貼地掛在牆上。這種效應,是「渾圓爭力」及其「爆發」的結果。
許些時侯,先師之發人也,不見其動,人己彈出,其打發造詣之高,可以想見!
先師長相威武嚴肅,但微笑時卻和靄可親。可是每當談拳論武或發力時,他的眼睛瞪起,有如一只吊睛白額虎的眼睛,炯炯發光,虎虎生威,令人望而懾服!歌訣說的「鷹瞻虎視威」的「目擊」功夫,簡直是先師的寫照。
嘗見一中年漢子,登門拜訪先師,稍談片刻,來人驀然「拾」的一聲跪下,連聲前輩,起來告辭而去。另有一個北方某大內家拳派的拳師來訪,一見之下便滿口前輩之聲,談拳半句鐘後離去。據認識他的人告知;他本來欲試技,被先師目擊之下便懾於其威,不敢造次。
「註」:
先師韓星垣先生於一九三一年從王薌齋老先生習意拳。
一九三七年,王老在北京定居,特召先師來京隨侍左右,先師時年方二十二歲。當時,王老對先師疼愛有加,耳提面命,悉心培訓過硬功夫,以底於成。當年,有關意拳教務及對外武事,其先遣工作許多時多由先師負責。
一九三八年先師胞兄韓樵先生也奉召到京,從此兄弟倆同時助理意拳教務,直至一九四六年。所以凡在一九四六年前習意拳的,多蒙韓氏兄弟教益。
一九四六年,韓氏兄弟告別王薌齋老先生回滬設立拳社,發揚意拳,廣育英才。
一九四九年先師移居香港,教授意拳,曾先後到美國兩次,又到加拿大、英國等地傳薪。總之,英、美、歐洲及東南亞各國於一九八三年以前之習意拳者,皆是先師所傳。發揚意拳於海外者,先師為第一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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